文章来源:人物
这些女孩的愿望很简单:不拘男女,都能踢足球。普布志玛没想过要成为专业的女足运动员,她只是在探测一名女性足球爱好者能走到的极限。而一块良好的土壤,应该让这些爱好有机会发生。
文 | 林秋铭
编辑 | 槐杨
摄影 | 尹夕远
1
球赛已经进行到了半程,作为这支足球队的队长,普布志玛依然没有上场。这是9月,在南开大学举行的新生杯球赛现场。
她站在绿茵地外,观望场上胶着的局势,手握成拳,下意识地抠着指甲。呐喊成为她参与这场比赛的唯一方式,她扯开了嗓门喊‘加油’。
上午的球赛开始前,她突然被足球协会拒赛,理由很简单:她是女性,场上唯一的女性。这是普布志玛不曾预料到的结果。前晚,她还在男生宿舍和11名队员讨论战术,画了好几页纸。他们在宿舍楼前围成圈,手搭在一起,压低声音喊了一声‘加油’,喊的同时脚向前迈进一步,几个星期以来,他们总这样互相打气。
今年9月,拉萨女孩普布志玛被南开大学旅游与服务学院录取。看到有人在群里发布招募新生杯参赛球员的信息,她立刻报了名,加入了院里的足球队。后来她才知道,自己是唯一的女性。每次训练,她往球场走的时候,总能看见男队员们冲着她喊,‘队长来了队长来了’。当然,这是个玩笑。
一次正式训练,全队围成一圈互相传球,一位队员站在中间抢断。总有丢球的,但球在志玛的脚上没有丢过。她绕过平均身高高过她近20厘米的男孩们,稳稳地掌控着足球的走向。娴熟的技法是普布的优势。全队都知道了,这个女孩具备和他们一起比赛的能力。那次训练后,她正式被拥为院队的队长和前锋。
哨响,比赛终了,队长普布志玛绕过下场的球员,走向裁判,提出抗议。
裁判驳回了她的申诉,‘之前从来没有女生参加过这个比赛,比赛的规则也不可能在赛前临时更改。’他说。
‘这是新生杯足球赛,不是新生杯男子足球赛。秩序手册里没有说女生不能参赛,这明显是性别歧视。’因为激动,她的眼泪涌上来,‘南开没有女足,既然没有女生的比赛,为什么连男生的比赛都不能参加呢?’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,‘下场比赛我必须要参加。这不是我的问题,是你们的。你们要解决问题。’
遇到不公,要予以还击,普布志玛记得,这是父亲教的道理。小时候发质不好,爸妈把她的头发剃光。小学五年级以前,她顶着乌青的光头,总被认作男孩子。加上个子矮小,坐上椅子后双手够不着课桌,常受到嘲笑。
‘你有没有忍着?’父亲说,‘不许忍着,打回去。’再遇到辩驳不过的情况,她靠打架解决。在学校里打,在校外打。回到家,撩开袖子,身上总挂着深深浅浅的淤青。
初一那年,她的样貌还没长开,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,身材有些发胖。一次,同班男生如往常一样嘲讽她是‘班丑’。趁其不备,她猛地扑了上去,将他摁在地上,抓他的脸和耳朵。回忆起那次打架的结果,‘赢当然是他们赢,但我也没有输。’后来她在影院里看电影《少年的你》才明白那是校园暴力,庆幸自己没有把它吞咽下去,‘该露出爪牙的时候,一定要露出来。’
2
藏族女孩普布志玛眉眼清秀,有一种显著的漂亮,她很爱笑,笑起来时眼睛眯成弯月。1米59的个子,头发总是利落地扎在脑后。不久前,她刚过了18岁生日。她还在适应这次蜕变,穿高跟鞋参加学校的舞会,半路就扭到了脚,偶尔涂上颜色亮丽的指甲油,分享在朋友圈。但到了球场,她脱去羽绒外套,露出粉色球衣,像一头小兽在场地里来回奔跑,背后的ProBuDroMa的字样在绿色草地上跳跃。
2010年夏天,哥伦比亚歌手夏奇拉创作的歌曲《Wakawaka》成为南非世界杯主题曲,在世界范围内传唱。那一年,正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普布志玛在同学的哼唱中听到了它。她用邻居哥哥家的电脑搜索‘waka waka’,搜索‘南非世界杯’,搜索‘足球赛’,敲下和足球有关的关键词。
那年世界杯,苏亚雷斯用手扑出加纳队的‘必进球’,被罚下场,换来了乌拉圭队的转机。另一端的普布志玛看呆了。她正蹲坐在邻居家的小电视前,混在一群哥哥中间看球。‘哇,这玩的就是心跳。’她说。
普布志玛爱上了足球。上了初中,学校不许踢足球,老师见了足球要没收。她和几个男生将易拉罐踩扁,在只有10平米的走廊里踢比赛。规则很简单,两个‘守门员’守在大厅的尽头两侧,踢进即胜利。铝皮擦着地面,哐啷啷的声音一直回响。
踢易拉罐显然不过瘾。初三时,同级的女生们决定偷偷举办一场足球比赛,普布志玛带头。她游说班上的女生来踢球,一凑就凑了14个人。比赛在中午进行,班上所有踢足球的男孩都去了现场。
球刚发出,普布志玛凭借踢易拉罐的经验,将球抢到了脚下。她带球绕过对方的三个后卫,抬腿将球踢向门框。球向守门员的左手侧滚去,守门员向前一扑,错过了。
开场仅几分钟,普布志玛进了她的第一个球。
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海绵吸纳了。她形容那一刻‘像梦幻一样’。过了几秒,声音传了进来,她听到有人在喊,‘好厉害!’‘太棒了!’有人上前拥抱她,冒着汗气,是她的队员们。回过神,她才意识到自己进球了。她环着球场跑了一圈,和每一个队友击掌。
她至今记得那一球,先是脚背触到足球,再将它稳稳射入球门,‘觉得自己在足球上是有天赋的,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鼓舞。’
比赛以1比0结束。没来得及吃午饭,女孩们放下足球就往教室跑,赶在老师发现前回到座位装作睡午觉。每个参赛的女孩都没有睡着,心脏仍在狂跳。她们在手臂的缝隙里互相瞄着对方偷笑。
偷偷办的比赛,踢了几场就没了声音,普布猜想,兴许是老师们做了工作。但学校也有让步,那一年,拉萨一中建了一支女足队。至今这支女足队还活跃着,学校聘请了专门教练指导,安排她们与校外的女足队比赛交流。
3
次吉卓玛也住在拉萨,她是个慢热的女孩,足球是少有的朋友。她曾被诊断出轻微先天性心脏病,动了手术将不能运动。担心再也碰不到足球,她没有选择手术。足球太重要了,‘踢球可以得到力量,可以治愈自己’。
初三结束的那个暑假,组建完‘另类FC’第一支女子足球队,普布志玛邀请同样热爱足球的次吉卓玛加入了球队。意外的性格合拍,让她们成为朋友,并分别作为队长和副队长带领着这支女足队。和她俩一样,队员们也都是十五六的年纪,挂着青涩的笑容。
最初,她们只在男子球赛前踢场表演赛,算是为男足‘热场’。次吉和普布都不计较,‘只要有球踢就好了啊,总得要有一个露脸的机会。西藏的女足很少见,如果我们能露脸,就会有更多的女孩子感兴趣。’
设施最好的悠然球场离拉萨市中心有10公里,需要坐上二十分钟晃晃悠悠的小面包车。一周三次训练——这甚至超过其他男足队伍的训练频率。车费和场地费是一起凑的,每次训练,每人要拿出30块钱车费和50块场地费。凑不够钱时,普布志玛就带着队员们来自己就读的拉萨中学踢。赶在球场被男生们占用之前,她在球场的入口处,用粉笔写上白色的大字:2016级6班普布志玛,X号X点到X点占场地。有时,女孩们也翻过其他学校的围墙,跳到陌生的球场上练习。
每天的练习都是相似的,慢跑,拉伸,运球、控球、传球,剩下的时间是寻找对手比赛。在悠然球场,除了她们,极少有女性足球运动员出现。男女对抗成为常态。有几次,比赛的邀约没有得到尊重。
‘没劲,跟你们踢太没劲了。’男孩们扬起脑袋,不肯跟她们比。如果有男孩愿意跟她们比,就明显让着她们,他们不抢她脚上的球,还主动为她让出了一条空路。
普布志玛把球停下来,‘不踢了’,她看着那些男孩,‘这是在踢正式比赛,我是来踢球的,你也不是来相亲的。我觉得你们刚才的行为很不尊重我们。’男孩们愣住了,支支吾吾地表示要继续比赛。普布志玛没有理睬,抱起足球离开了球场。
她们一场场踢,经常赢。赢了,就带着满脸脏汗,呼啦啦跑去聚餐,叽叽喳喳在饭桌上分享八卦和最近看的球赛,争论梅西和C罗谁更胜一筹。
但来踢球的女孩还是越来越少。普布去问那些不再来踢球的女孩,她们说,家里不同意,‘女孩子踢球没有什么用,还浪费时间。’好几次,球队差点散了。普布和次吉不服气,给那些女孩的家长打电话,说她们要踢比赛,会发奖金的那种。没有用,解决的办法是从家里偷溜出来,赶在被发现前,再潜回去。
女性踢球‘没用’,还会对形体造成‘破坏’。足球靠外脚背趟球,一些技术动作会使双腿长期处于O型腿的状态,训练强度的增强让腿肌变得健硕,普布志玛听到人说,‘女生腿肌这么发达,穿裙子多难看,穿短裤多难看。’受伤也很常见。她的右脚脚踝上有一道乌黑的印子,是她准备铲球时,对方鞋底的钉子扎进裸露皮肤留下的痕迹。最严重的一次,飞过来的球砸中她的鼻梁骨,鲜血流个不停,差点送进了医院。在家休息两天,她又跑回了球场。
她想踢球,也正在踢下去。普布志玛和次吉卓玛知道,她们是幸运的。同龄的女孩,有人已经被安排了婚嫁。见面时,两人默默看着那些朋友流眼泪。‘什么都做不了’,她们只能安慰对方,‘下辈子,下辈子你一定会幸福一些。’
普布的父母有时来看她的球赛,盘腿坐在场地边上。父亲不懂足球,普布望向这边时,他朝她用力点头。上大学后,她收到家人从拉萨寄来的包裹。快递纸箱的内部被隔成三个空间,左边是过冬的衣服,中间是牦牛肉干,右边是荧绿色的旧球鞋,扒拉开,球鞋里塞满了蓝色和红色的新球袜。
4
入学南开时,新生刘雪茹问校内的体育老师,‘加入校女足队有什么标准和要求?’‘什么女足?南开没有女足。’老师回答。
大学社团招新,刘雪茹到‘足球协会’的摊位上填表报名。表格需要勾选性别,‘男性’选项下方可以勾选‘领队’或‘队员’,‘女性’却只有‘领队’。领队负责经营球队,没有上场的机会。‘很难过,但这算是我离足球最近的地方了。’她填上了名字,‘我就这么点兴趣,不能放弃啊。’
读高中时,每临近期末,其他女生都不去上体育课,操场上只有刘雪茹一个人练习颠球、带球,面前是正在踢比赛的男生们。她不敢加入他们,害怕被拒绝。
体育老师拍她的肩,‘雪茹踢得不比他们差。’他找到男生,让他们同意刘雪茹加入比赛。高三下学期没有足球课,可能再也没机会碰到足球,刘雪茹想着。她走上前,站到男孩中间。那场比赛她踢得很紧张,也开心得要命。
上了大学,踢足球的机会依然很少。作为领队,她在训练点名时发现,即使没有要紧的事,一些队员也不愿来参训。‘他们能踢球是件很幸福的事,我想踢却不能踢,心里酸酸的,觉得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’院队的男孩们也曾邀请她一起踢球,刘雪茹却又犹豫了,‘就我一个女生,他们和我踢会不会有心理压力?会不会总让着我?’
她独自在球场边走,忍不住给哥哥发消息,‘我感觉没有人理我了。’
哥哥发来一段视频。视频里,苏亚雷斯玩了一个游戏。一颗足球从35米的高空坠下,他用右脚的正脚面卸去了它的力道,足球的反弹高度没有超过他的膝盖。‘自己踢足球也很有意思的,等你寒假回来,我教你。’他说。
放假时,刘雪茹回到高中拜访体育老师,和他说了自己的胆怯,‘这个事儿,我的意见是不要和他们一起参训,’老师提醒她,‘为什么你不自己建个女足呢?’